时代的一粒尘,落到个人头上,就是一座山。
人的命运总是与时代命运交织在一起。
而被历史洪流推搡前行的乱世人,更难摆脱时代的枷锁。
要想活下去,就只能戴上不同的面具,改变自己。
1948年夏,西柏坡。
硝烟散去,碧空如洗,赤地焦土重新长起了离离青草,破碎山河正迎来新的生机。
灼灼烈日下,一身粗布戎装的吴底正牵马执鞭,昂首挺胸地离开中央社会部。他刚从“龙潭三杰”之一的李克农手中领受新的任务,准备踏上又一段征途。
习习凉风拂起飘逸的马鬃,一名略显稚嫩的小兵擦肩而过,当余光瞥见吴底清瘦的脸庞时,突然两眼放光,难以置信的驻足脚步,猛然回头,大声喊道:
“少爷?!”
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呼唤,吴底立时勒住缰绳,马蹄腾在半空,重重落下,踏起阵阵尘土。他怔怔地回头望去,一名青涩小兵正喜出望外的朝他飞奔过来,灿烂的笑容像极了田野里的向日葵。
“少爷!”
恍惚间,小兵又叫了一声。吴底回过神来,细辨之下,惊讶应道:
“广生?!”
一道土坯围墙内,炊烟升腾,架着炉灶的柴火绊子溅起火星,劈啪作响。炊事班大厨挺着滚圆的肚腩将几根金黄酥脆的炸油鬼(即油条)端上了桌,又盛出一盆炖着白菜、豆腐和粉条的大锅菜,即便没有半点荤腥,依旧惹人垂涎。
广生从盆里舀出一大碗菜,连同筷子一起递到吴底面前,而后就恭谨地站在一旁。吴底扭头看他,指着对面的空位说道:“坐啊!站着干嘛?”
笑容可掬的广生像个遇见天大喜事的孩子,把头摇成拨浪鼓似的嘿嘿傻乐。吴底噗嗤一笑,放下筷子,佯装严肃的喝道:“陈广生!坐下!”
对方这才笑嘻嘻地坐到对面的矮凳上。
“都参加革命这么久了,怎么还这么封建呢?你记住了,现在咱们是同志,不是主仆。”吴底给广生碗里夹了一块沾着葱花的白豆腐,温和的说道。
广生用力点了点头,又窃窃地问:“少爷,那我以后还能叫您少爷吗?”
吴底摇头苦笑,“叫我的名字,或者...叫哥也行。”
“唉,我明白了,少爷。”
看着眼前这个已然到了成家之龄的半大男人憨憨的模样,吴底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万千挂念与幽思,脱口而出:“家里...都好吗?”
话音刚落,正往嘴里扒拉着炖菜的广生,泪水夺眶而出。他用袖口抹了把清泪,眨着湿红的眼睛抽泣道:“老爷、太太、小姐...”,说到半路又哽咽起来,突然捂住脸盘放声恸哭。
撕心裂肺的呜咽声,立刻吸引了四下众人的目光。
蹲坐凳上的吴底,双腿微微颤抖,手心的汗液沁出表皮,沿掌纹流淌下来,尽管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,却还是凝视着广生,等他给自己一个答案。
可惜,没能等到一丝希望。
广生两袖的青布已被鼻涕和泪水浸湿了大片,他用力将溢出鼻孔的清涕抽了回去,带着哭腔说道:“老爷、太太、小姐...都被鬼子杀了。家里也被抢空了,什么都没了。春妮还被那帮畜生给...”
广生的拳头狠狠捶向桌面,咬牙切齿,愤恨不已。
家破人亡。
吴底第一次切身体会到这四个字的冰冷温度。他静静地坐在原地,面无表情,脸上没有泪痕,口中也未扰攘半字。但这一刻,他的心已经碎了,空了,死了。
吴底没再和广生多说什么。他骑上马,向西北方疾行而去,去完成组织交给他的下一项任务。策马狂奔的土路上,扬尘四起,仿佛一道薄幕,遮起他心如刀割的痛楚模样。
他感觉自己像一具活着的尸体,像个游荡在人间的孤魂野鬼,像没了方向的断桅孤帆。终于,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角飞出,随风飘逝在滚滚尘埃中。那是几滴清莹的泪。
半空中,几张熟识的面孔倏忽浮现,不苟言笑的父亲、和蔼可亲的母亲、尚且年幼的妹妹,以及那群差不多同龄,既是仆佣也是玩伴的丫头小子...
万般懊悔与怨恨绞在心头,满脑子都是十几年前他头也不回负气离家的那一幕...